空虚寂寞?

纯属无聊?

总不能是一时兴起,想找个人陪着闲逛罢。

江菱满腹狐疑,但是又不知道去哪里解惑,只能沉默地跟在那人身后,不远不近地错开三五步。那人倒也未曾苛责,只是慢慢地放缓了脚步,等着她跟上来。

“年前朕彻查国库,总共查到了两三笔烂账,户部侍郎想要遮掩,却被朕一下子撕开了一个口子,江南、直隶、山西、甘肃……处处都有坏账,存缴国库的不过七八成,余下俱被做空了账目,挪到自个儿的州府里去了。呵,他们倒是想,可惜朕手底下还有几个酷吏,稍稍敲打敲打,便将账目返还了多半,连盐商都吐了不少出来,只可惜了前头的两个直臣。”

“日前你父亲同朕说,想回山西颐养天年,朕瞧着他总还有几十年好活,便驳了他的折子。你父亲不甘不愿地去找了索额图,朕不准奏,便一路闹到了朝堂上,你说说,这天底下哪有这个理儿?朕刚刚剪除了不少党羽,又削了几个参领,刚想着让你父亲填补上去,到头来反成了朕的不是。你下回省亲,定要同你父亲说说,少拆朕的台,莫学明珠那个老家伙,活活能把朕给噎死。”

“这两年噶尔丹又开始不安分了,朕想御驾亲征,总腾不出手脚。依你之见,朕应当亲自给他们一个教训么?嘿嘿,总不能教他们太好过才是。再有就是沙俄,一再往南迁徙,朕瞧着再过两年,便要越过尼布楚界河了。朕倒是有心封了那条河,可惜总也腾不出手,京里的那些老家伙们总想给朕不痛快。听说你在荣国府里住了小半年?可曾听闻荣国府私底下放贷的事儿?整个京里都给他们折腾遍了,差点儿折腾到朕的翰林院,朕总有一日,要腾出手来收拾他们。”

“年前甘肃出了流沙,差点儿没毁了两座城。朕让人快马加鞭地赶过去,却生生扑了个空。有妖道造谣说,旱灾、流沙,再加上前三年京里的那场大地震,便是上天给朕的警示,说朕当年不该剪除辅政大臣。呵,朕倒是不想剪除,可他们一个个的,都想取朕而代之,那就休怪朕心狠了……”

那人负着手站在月光下,语气平平淡淡的,说出来的话却全都惊心动魄。江菱忍了又忍,不知道应该打断康熙的话,告诉他自己不是玩政.治的料子,还是应该安静地站在一旁,在合理范围内给他一点建议。虽然她是个政.治渣(天生的),但毕竟还有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。

但最终,她还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康熙身后,什么都没有说。

那人从明月初升一直到月上柳梢,将心里憋了许久的话,一股脑儿全都倾泻了出来,时不时还回头看上一眼,永远都能看见江菱跟在自己身后,初时愕然,久了便感觉这样也不错,于是又跳跃地提到了蒙古大草原,提到明珠和索额图两个虽然是左膀右臂,但偶尔做起事情来却事事掣肘,真是让人又气又恨……话题从蒙古猎场跳跃到江南水灾,再从塞北跳跃到了自己的下一次南巡,但不管说些什么,江菱都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,偶尔接上一两句话,仅此而已。

直到最后,康熙皇帝望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,笑了。

“早前见到你时,便感觉你心思灵透,言行举止间不乏禅意佛理。现今看来,倒是半点不错。”说话间,他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,似乎是在等她跟上来。

江菱一怔,随即摇头道:“可事实上,我不通佛理。”

她后知后觉地想,皇帝大约是寂寞了罢。

所以……才想要一个安静的倾听者。

康熙闻言一怔,随即沉闷地笑出声来,仿佛一扫胸中的郁结之气。江菱有些不解地望着他,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得他如此开心。等到皇帝笑够了,才低头望着她,温言道:“你声称不通佛理,但你的那些话,字字句句都像是佛家谒语,教朕豁然开朗。”

江菱愕然。佛理什么的,她确实是一窍不通。

“朕幼时为苏麻喇姑抚养长大,又在太皇太后膝前养了很长一段时间。太皇太后喜佛,苏麻喇姑亦喜佛,朕便跟着学了一些,但日久便荒废了。”康熙叹息道,“但后来日子一久,身边的人形形色.色,便再也不能如往日一样肆意了。”

江菱了然,这大约便是带着面具过活了罢。

她抬头望了康熙一眼,望见疏淡的月色下,那人面容冷淡,眉峰隐隐有些桀骜之色,连眼神都是锋锐的。偶尔在扫她一眼时,才能看到淡淡的温和之色。大约是留意到了她的目光,康熙笑了笑,道:“夜色已深,朕派人送你回去罢。”随后便带着江菱,照着原路往回走。

刚走了没两步,康熙忽然问道:“你多大年纪了?”

江菱愣了愣,下意识答道:“十四……十五了。”

十五岁,是她这个身体的年纪,但江菱自己的年纪,却比十四五岁要大得多。

康熙听到她的年纪,忍不住轻轻唔了一声。她的年纪比他小了一轮还多,但不知为何,却像是活过一世又看透了世情的姑娘,言行举止都与平常的姑娘不大一样——虽然她极力用沉默掩盖了这种不同,但神态动作的细微变化,总是瞒不了人的。

尤其是康熙幼年登基,见过了太多各式各样的人,因此便更加瞒不了他。

江菱自然不知道康熙心中所想,她要是知道,多半也会被吓一跳。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到路口,恰恰错开了三五步的距离,不远不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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