假和尚们与村人们守着门口,巴望着,只听到大河骨碌碌的声音。

突然的,传来劈嚓,炸雷一样的声音,闷滚滚传过来,像是一千匹大象的齐名。

“是大虫!真是大虫!大虫要吃人了!!”

远处的巨响,一下,一下,近处的人叫喊,撕心裂肺地叫喊,叫喊着,这样就听不见虎吼,这样就听不见危险,这样,太阳就会出来。

老鞭被人叫做一串鞭,就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戏法,能弄出连天响的动静,其实是当初在和尚庙里跟老和尚学的制炸药的手段,他提前把炸药埋好,等到地方,点燃了,于是就有这样的响声出来。

弟兄们都知道他有这一手的,于是也放下心来。

大虫的咆哮响了一夜,村民们都喊哑了,眼里的泪水也流空了,瞪着干巴巴的眼睛,望着天边,太阳升起来,初时是天边露出鱼肚白,地上还一片乌沉,大河反光像风里打抖的银箔,渐而有金霞从山后面跳出来,大地上起伏的沟谷原野和林子也显眼起来,鬼火和野猫的眼睛熄灭,大河泛出粉红像新鲜肺子一样的光。

老鞭回来了,浑身是血,扛着一扇虎皮,皮子盖在身上,像是一块布。

真的是大虫,和尚把大虫打死了!

原本已经哑了的喉咙又发出大笑,原本已经干了的眼睛又涌出热泪。

大虫死了!老虎死了!虎皮上的纹路发紫,里正用他的瞎眼看得清清楚楚了,是死掉的虎皮,完全没错,一定没错,错不了的!

大河村把老鞭迎进来,把虎皮在祠堂上烧了,那一天,滚滚的热烟冲开了头顶的云,太阳光耀四野。燃烧虎皮的火红得烫眼。

于是黑风寺的假和尚们在大河村住了下来,老鞭带着人一起种地,一起捕鱼,第二年,丰收了,他们把稻子卖出去,赚了好钱。

老鞭又要找弟兄们说话,大家团团围坐一块儿,和当初在聚义厅里,好像一样,又好像不一样。弟兄们问,“大哥,能走了吗?他们赚到钱了,我们把他们的钱抢了就能走!”

“不着急,才这么点钱,够什么?留下来,能赚更多钱。”

“不是,大哥,再留下来,我们就真变成和尚了。”

“那你就当自己是和尚。”

“和尚的规矩太多了。”

“怎么?现在的日子,你觉得不好吗?”

弟兄们都讪笑着,“不是不好,就是有些不轻松。”

老鞭越来越不怎么说话了,只是走在路上,大家都还会躬身叫他一声伏虎大师。

有外地来的旅人,听闻伏虎大师的事迹,感慨不已,流传出去,传言绕了一圈又回来了。有人说,这个伏虎大师终究不曾降伏过大虫,唯一能证明的,无非是那张被烧的虎皮,而虎皮被烧了,又如何证明呢?

二当家听闻有人这样在村里流言,怒发冲冠,他要去找大虫,找到大虫,就能证明大哥当初真的降伏过这样的猛兽。

他走了,那天也是一个夜晚,村人们在眺望,假和尚们在眺望,老鞭缩在屋子里,没有动静。大风吹动窗纸,哗啦啦,哗啦啦的抖索。

天亮的时候,二当家没回来。三当家从寡妇门前大摇大摆地走出来,一打听,二哥不见了,再也不见了。

后来大家去找这位黑风寺的住持,见到他的残骸,在树丛里,睁着眼睛,心肝肺都被掏出来吃干净了,留下一个胸腹硕大的空洞。

老鞭在屋子里发出叫吼,大家都说,方丈疯了。

这辈子,老鞭没有过老婆,自然就没有孩子,不过,他收了一个养子,是那个寡妇生的,她男人死了,也就不养这个小孽种,那天这孩子在路边刨野菜,老鞭看到他,问你叫什么。

“没有名。”

你要不要当我儿子。

“爹!”

“诶!好儿子!以后,你就叫小宝了。”

老鞭有了这个孩子,自二当家死后,就只和儿子说话,别人渐渐听不懂他的话了。

大虫是真的存在的,当初老鞭真的杀了一条。但又有人说,老鞭已经死了,回来的是伥鬼,老虎吃了人,连骨头带肉,整个魂灵都要被吃掉,被吃的魂灵就变成伥鬼。

伥鬼的话是不能听的,老鞭的话也是不能听的,他甚至不和人说话。他不是不会说话,而是不知道怎么说,别人只当他疯了,其实他没疯,想让他的养子传话给大家伙,这孩子小时候是个传声筒,有一句说一句,可年纪长大了些,就也听不懂老鞭的话了,一旦听不懂,就说不出来,说不出来,别人当这个孩子也是疯的。

黑风寺的和尚进大河村已经十许年了。

早些时候,为了防大虫,老鞭要弟兄们领着村人去后山挖矿冶铁,造刀剑,造盔甲,造铁胎弓,造铁箭矢,人人都穿得铁桶似的,就不怕大虫了,大虫的牙咬不开铜豌豆。

后来不知怎么的,这件事就不了了之,造出来的兵甲堆在祠堂后面,祠堂失火了一次,烧了七天,火熄灭之后,铁水横流,最后汇集在前院洼地上,凝成了一个大铁坨子,风吹也不烂,雨打也不锈,一年年发出更亮的光,就像是天上星星似的。手机端 一秒記住『→\etv.c\o\m』為您提供精彩\小說閱讀。

越来越多的人疑心老鞭早就死了,他应该和二当家一样,被大虫吃了,应该和老大哥一样,被雾气淹了,那件虎皮烧出来的热烟早就消散在风里,当初的烧虎皮的火红灿灿的,但让人疑心只是一个幻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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